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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义和团是爱国还是误国?”
百年以降,此类标题几未间断。历史学人,每睹此题,徒然浩叹。叹历史进程虽日新月异,历史意识却举步维艰。对于历史,我们不仅没有多少现代观念,反而沉浸在道德评判与经世致用的传统之中。一有丑事,则拿历史说事,这样的惯性不仅糟蹋了历史,也扭曲了现实。唯一的结果,是满足了我们心中那点可怜的判官爱好。
义和团在天津参与作战
年鉴学派大师、法国历史学家布洛赫在其名著《历史学家的技艺》中,对这种判官心理有过严厉批判:人总是希望像上帝那样判定此为善,彼为恶,对过去任情褒贬,“我们对自己、对当今世界也未必有把握,难道就这么有把握为前辈判定是非善恶吗?”
《历史学家的技艺》被誉为“年鉴派史学的宣言书”。
其实,就算我们这些草民都陷在“资治”的幻想中,忍不住也想过一回“古为今用”的帝王之瘾,其先决条件也应是理解——“理解才是历史研究的指路明灯”,布洛赫说。相对于价值评判、道德审查,历史理解要困难得多,它不仅是知识的考验,而且是思想的挑战,更是智慧的较量。没有历史理解的准备,就不会有公正的历史评判。
这些都是题外话,就此打住。
汉民族的历史观念不太在意真假
回到开篇提到的“义和团”。
义和团运动的兴起,不过是中国历史长波之一澜,其要害在偶像崇拜这一民族心理。只有把握了偶像崇拜这一线索,才能理解义和团运动及其之后那绵延不绝前后相继的民族主义浪潮,才能理解中国近代的历史进程。
当时所画的时局图
义和团式的动员模式来自民间祈神演剧,其间巫术起着主要作用。在中国文化中,巫术乃是沟通天地人三者的主要途径,通过巫术仪式,神、鬼、人三者不仅可以互相沟通,而且能浑然一体,妙用无穷。人类一旦进入这种精神状态,则能驱使神鬼、挪移乾坤,运用宇宙洪荒之力,为己所用,穷者独善其身,达则兼济天下,此“天地境界”,无论土生的道家,还是外来的释家,还是引释入儒的新儒家都当做秘传,好示人而不传人,都以为是不可言传不可思议的无上妙境,各家解说不同,但其理路一致,即巫术中的催眠,心理学中的暗示与自我暗示。民间则更为直接,一段咒语即解决问题。
抄两段史料:
咒云:“天灵灵、地灵灵,奉请祖师来显灵。一请唐僧猪八戒、二请沙僧孙悟空。三请二郎来显灵,四请马超黄汉升。五请济颠我佛祖,六请江湖柳树精。七请飞标黄三太,八请前朝冷与冰。九请华佗来治病,十请托塔天王、金吒木吒那吒三太子率领天上十万神兵。”
京师从受拳法者,教师附耳其咒之。词曰:“请请志心归命礼,奉请龙王三太子。马朝师、马继朝师,天光老师、地光老师,日光老师、月光老师、长棍老师,短棍老师。”
要请某神仙,随意呼一古人,则孙悟空、猪八戒、杨香、武松、黄天霸等也。义和团运动期间,到处可见坛师们念念有词,自然,诸路神仙圣贤妖魔鬼怪也就随着这咒语风起云涌、指东打西,各路好汉也就借着这些天兵天将的威力冲锋陷阵、前赴后继,为大清效命,血洒疆场。
奇怪的是,孙悟空固然号称“齐天大圣”(现在升级为斗战胜佛了),力量无穷,但它不是《西游记》小说中的人物么?他那一干人马怎么就成了神灵了呢?民间社会虽然从来神人不分,但虚构与真实还是有差别吧?不过追究起来,问题就复杂了——原来在小说出现之前,孙悟空早已是汉民族的神祇了。
孙悟空闯入水帘洞,月冈芳年绘。
再抄两段史料:
《良艮杂说》:“福州人皆祀孙行者为家堂。又立齐天大圣庙,甚壮丽。四五月间,迎旱龙舟,装饰宝玩,鼓乐喧巔,市人奔走若狂,视其中坐猕猴也。”
《扬州梦》:“《西游记》有齐天大圣、鹿角大仙,旧城竟建祠同祀。庙主言:‘说部多诬。大圣本渔人子,形类猴狲,得奇书成道。因以雏虞为虎,杀伤过多,谪尘世为武官,颇传兵法,宋高宗时为大将,围金兵,久不下,或言其惰,意不摇,又有议其奢豪,携女子军中者。’”
前一则是说福州人已经祭祀孙悟空,后一则说孙悟空降凡为军官,颇懂兵法,指挥抗金的民族战争,颇招嫉议。这些算是野史笔记,大约不能太当真。但严肃的学者如林庚先生也有严肃的考证,认为孙悟空虽非实有其人,但却实有其原型,即由江湖好汉中的神偷流传而来,见其《西游记漫话》。佛教考古则发现,不仅福建某地出土有孙悟空的神道古碑,而且元代某佛塔基面上也描绘了猴行者西天取经的图画,那猴行者栩栩如六小龄童……
稗官野史、现代学术,官方记载、民间信奉,齐齐证明一个现象:孙悟空的历史性。真的?假的?其实是不重要的,因为汉民族的历史观念中大约是不太在意真假的,真伪之辩乃是西方式的历史观;那么是信呢,还是不信?这,才是问题的关键。
偶像崇拜的历史学
当然也有质疑者,且提出自己的解释,认为这样的神人混淆,真伪不分,根在戏剧,中国自成周时已有“优孟衣冠”,是演戏之滥觞。“及李唐时,梨园菊部,一时称盛。厥后愈传愈讹,久而失其真”。因为它所扮演者,多取材于说部稗史,《水浒》《七侠五义》《西游》《封神记》等等,“综其大要,不外盗寇、神怪、男女数端”。而愚氓除了这些戏曲,并无别种知识,于是久假不归、以假乱真了。这样的见识当然值得欣赏,但却不够。原因是:不仅每个文明都有自己的虚构故事,但并非一定人神不辨;而且汉民族还有一个儒家体制,他们是“治人者”,那是一批非但不信鬼神,且不语怪力乱神的经典唯物主义者,至少他们不至于糊涂吧?!
《水浒传》中的人物智多星吴用
合理的解释还是得从这些“治人者”视角取证,这样的史料自然不少,笔者手边刚好藏有一轴郑板桥墨迹,为山东潍县新修城隍庙碑记,颇值引述。
郑板桥儒者也,不相信地狱妖怪之类的事,但城隍要建庙,地方官者自然该替新庙撰写碑记之类。要如何自圆其说,从“学术上”立住脚跟呢?板桥委婉曲折做了许多的铺垫解释,文字墨迹俱在,碑版坊间多有,不必引。只需说明的是,板桥的解释,在汉文化中具有相当代表性,用语也经典——乃知古帝王神道设教不虚也。子产曰:凡此所为媚也,愚民也,不媚不信。
意思是说,“神道设教”是自古就有的传统,子产(那位孔子感恩戴德的子产)曾经就此做过解释,说之所以要献媚并不存在的鬼神,是为了愚民;不媚,老百姓就不会相信,不相信,就没办法愚民。
汉民族历史意识的特征和由来,板桥一语道破。
郑板桥,为“扬州八怪”之一,其诗、书、画被世人称为“三绝”。
旧事已成黄花,新元改岁民国,“将以愚民”的政治按理不该再有存在的余地,虽曰“民尤是也,国尤是也”,但毕竟国民已是国家的主人。不过这“神道设教”的传统似乎并未革命改元,反而有变本加厉之嫌疑,此即国家意缔牢结的强迫宗教。这又何说?
就笔者泛览所及,各党各派诸文胆众文豪为此大费脑筋,高头讲章汗牛充栋,都不如大儒冯友兰先生的一篇小小随笔。大家之大,就在于他学理高深而说得明白,博古通今却始终直指人心。
冯友兰的小文叫《大人物之分析》,发在《现代评论》上,《三松堂全集》该是收录了的,全文读者自可查找。文章似乎是针对古史辨派的真伪之辩,说不必否认历史上的神话人物如大禹、释迦之类的存在,因为“大人物到了最大的时候,一般人把许多与他本人无直接关系的事也归附于他,于是此大人物即成一个神秘,成为一串事物的象征。如大禹之于治水,释迦之于佛教等皆是”。
冯友兰
对此,冯友兰有独到的解释。他说,大人物的条件,第一需要有些特别才能,第二,则是要别人的信仰,后者更重要。“因为在人事中,往往信仰能使其自己成功(Belief makes itself true)。对于一人,既有信仰,则其信仰即能助此人成功。此人既成功,则其信徒之信仰愈坚,其信徒之信仰愈坚,于是其成功更易,于是其人物愈大。”这种心理,在于群众之互相刺激、互相影响,所谓“一犬吠影,百犬吠声”。正如笔者所研究的谣言(冯友兰也举了一个谣言例),“有人见其有特别才能而信之,别人见其信而亦信之,此人见别人信而更信之,信者愈多,其信更甚,于是此大人物之第二资格成矣”。
这个解释巧妙而高明,引入了现代群众心理学,也让我们知道一些所谓大人物的真相、英雄之真相。但更重要的是让我们明白了信仰的重要,信仰的事,不仅是群众的心理需要,尤其是大人物的心理需要、政治的需要,没有信仰,大约是连英雄也无用武之地的,自然就更不可能诞生神异圣贤了。神道设教的历史,或者传统所谓愚民的事实,由此获得了学理的依据。概而言之,则只有一句话:人事问题(历史)首先在树立信仰,树立自信,自信则强,其余的事,都是第二位的。
历史的责任:“三板斧”之后呢?
“由信仰生力量”,孙中山早这么说过的,冯友兰先生算是谨遵遗教了。但如果信仰真建立在偶像崇拜上(所谓迷信),如冯友兰先生所言,先让程咬金砍了三板斧再说,别的就交给群众信仰,那问题可就来了。“三板斧”之后呢?冯友兰先生自问自答。这一“天问”,可谓打中了一切意识形态政治的命根,儒家的命门,大约也在这里。
程咬金的三板斧
要命的是,那些英雄人物、神圣偶像之类,确实只有三板斧,而且他们往往有自知之明,坦然承认三板斧只是三脚猫功夫,如程咬金。然被众人推上高台,弄假成真,内心不免些许空虚,不知如何再玩下去,于是只好交给信仰了事。凡此辈被群众迷信推出的偶像,此后基本就靠信仰存活。信仰之于偶像,正如鱼水不离。因为必须信仰,所以意识形态成为意缔牢结;因为必须信仰,所以真相绝对不能出现;神道设教的背后一定是暴力镇治与信息封锁,理由在此。
然而,它果然有效么?
Belief makes itself true,信仰自会成真,迷信也会自动实现。如果全社会沉浸在昏暗之中,不可能有真正的清醒者。即使那些以理性算计与功利计较为职业的政客也无法逃脱,因为理性建立在信息的准确上,以全民之昏昏怎能有一人之昭昭呢?
还是回到义和团运动,看看愚民者是如何自愚的。史载:孝钦太后嗜读小说,如《封神演义》《水浒》《西游记》《三国志通俗演义》如果不用全名,会不会与史书《三国志》混淆?《红楼梦》等书,时时批阅。且于《封神传》《水浒》《西游记》《三国志通俗演义》节取其事,编入旧剧,加以点缀,亲授内监,教之扮演。一日,语侍臣某曰:“我国果得若辈,与以兵权,岂犹畏外国人之枪炮乎?”
金陵万卷楼刊本(1591年)桃园三结义绣像
神道设教本为愚民,但久假不归时,太后自己也就跟着上瘾中毒,成为神道设教的牺牲品,自愚(娱)自了(乐)起来。结果呢?上面那段史料接着加了一句——“此光绪庚子拳祸之所来由也”。如果要追究责任,则无论群氓还是太后,都是受害者,而责任,大约只能归咎于汉民族自造的历史了吧?!
(来源:中访在线/作者:邓文初)
责任编辑:文禾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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